代号弗莉西

帐下犹歌舞

    舞姬极美。

    这样的美足以换取很多东西。富贵,宠爱,各色艳羡、嫉妒或是带有欲望的目光,舞姬对此照单全收。她就是喜欢喧嚣,喜欢那些目光炽热得能够将她点燃,在舞台上,罗帐中,总有人将她视若神妃。而神总是不需要心的,哪怕糜艳如她。

    可毕竟日子一天天重复着无聊,这山间的妖魅盯上了一个凡人。那可怜的青年二十来岁,寡淡得如同淮河边的杨柳。要钱没钱,要势没势,一般情况下,是无法肖想这用金山银山捧出来的美人能够看他一眼。可她偏要变着法子捉弄这男人,让他抿紧嘴唇,耳尖微赤,浑身僵硬地低垂眼帘。这可使在红尘中身经百战的妖精乐坏了,咯咯咯地笑得像个小姑娘。她擦去眼角笑出的泪,顺势抹下一个玛瑙戒指,轻佻地勾开男人的前襟,男人更不敢动了。她又笑,“小郎君,奴家好中意你啊。”说罢,玛瑙落进里衣,硌在了心脏。男人沉默地捂住那枚戒指,再抬头时,只见她风情万种地走远,摇曳得像一朵有毒的花。

    西北战事又起,青年参军了。

    舞姬百无聊赖用玉箸戳着点心,听席间的大肚将军吹嘘他的戎马生涯。目光飘向窗外的树,又是一棵杨柳,安静挺拔,不知会不会也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。将军向她举杯,她痛快饮尽,对方的目光愈加露骨。舞姬扯了一下嘴角,乖乖扎根在这片温柔乡多好啊,哪天日子过得不是又甜又软,无忧无虑。将军早已喝高,他紧紧握住舞姬的手,含糊不清地念叨:“美人……跟我去漠北慰军跳舞好不好……只是跳舞,别的什么也不干……”舞姬施舍给他一个薄凉的笑。

    这胖子醉得不轻,她想。

    夜色已深,立志要在锦绣里招摇一世的人间富贵花,想不开才会同意去那劳什子西北大漠。

    可大概她亦醉得不清,竟凝视着窗外的婆娑树影,轻巧地吐出一个“好”字。

 

   深秋的边塞草已枯黄,主帅营帐之中倒是春光融融。

    歌姬今天柔媚极了,一颦一笑都生出软刺来,勾住旁人的魂魄不放。她心中怀有一种隐秘的快乐,就像十二岁时瞒着家里人,在村后破庙里养了条小狗。哪怕最后小狗不知所踪,可她永远忘不了,每次她到来时,小兽圆滚滚的眸里,散出水亮的暖意和无限的欢喜。今天,她渴望能在另一双眼里看见。

    胡琴缓缓奏起序章,她赤裸的双足踏上厚毯,脚踝上的银铃“叮”地一响,在这苍茫大漠上投下一片江南水乡的幻影。她是清波中徐徐盛放的红莲,妖姿媚态,烟波销魂,直教人口干舌燥,欲火焚身。她在琅琅珰珰的激越琵琶声中旋转,忽然回眸,缓缓勾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笑。主帐的帘子敞着,她就对着远处的白杨笑,让那荒漠里的风都有些意乱,卷起阵阵黄沙。

    她得意了。在多情江南岸,有个冷面人正是因这样的笑晃了神,“扑通”一下失足载进秦淮河里,也落入妖精的网中。

    一个万劫不复,一个心满意足。

    远处有隐隐的号角与鼓声,涉过千百里的荒凉,前来应和她的舞步。水袖一掷,身形犹如最骄烈的骏马跃出牢笼,赴向万里黄沙。纤臂划出满月,轻瘦如西风却荡开千军万马。她是萧瑟霜草中的一点春光,惊动了鸿雁,揉散了狼烟,有如斯美人在此,何人能不沉没在粉红温柔乡?

    最后一声铿锵的锣响起,她骤然伏倒,满堂寂静,一朵繁盛的海棠栖在兽皮的毯上。柔若无骨的妖精缓缓拢了拢红裳,在惊叹与叫好的喧嚣里淡然颔首。她并非故意无礼,只是燃烧尽一身美艳后微微有些倦意。这点娇蛮,她担待得起。

    落日融金,长夜将至,舞姬打发了一颗银豌豆,让看马小僮去捎个口信。她无聊地抛着块护心甲,银亮的光泽时不时映出她额间火红的花钿,还有粉黛交融般艳丽的天。

    小僮“噔噔噔”地跑回来,告诉她夜禁森严,所寻之人称明早再相见。舞姬“哦”了一声,表示理解,又赏了颗豌豆,俯耳让他再带一句话。

    天光还未大亮,几声羸弱的“喵呜”声在舞姬的帐边响起。大猫像是被谁捏住了后颈肉,不情不愿,却又无可奈何,逗得舞姬眯弯了眼。她掀开帐帘,只见一人可怜兮兮地立于晨露深重的荒地,压低声音,对着她留下的暗号。深广的大漠有一个美丽的清晨,极远的天,高飞的雁,新鲜的的风带来悠长的马嘶,还有战场独有的铁血与硝烟。她却莫名想起某个酸腐秀才咏柳的句子:“蜂招蝶引懒回顾,独向流水送痴缠。”忽然就忘记了拿姿作态,只是欣欣然向那人走去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呵,这男人,明明语调都软下几分,偏还要披上一张严肃的脸。

    “奴家思君成疾夜不能寐,自然是来见你的呀。”

    舞姬西子捧心,话语中的柔情都能滴出水来,可眼睛不会骗人,透出实打实的欢谑。

    “小郎君,你可曾想过奴家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?不想与奴说话?”舞姬扬起了眉。

    男人僵了半天,最终干巴巴地憋出一句:“没有……甚想你。”

    一串欢畅的笑声在荒原上荡开,当事人还不依不饶,“谁甚想奴?”

    男人看上去马上就要落荒而逃,可他只是绷紧了下巴,努力假装游刃有余,递上在手中藏了很久的野花,淡淡地说:“给你,随手摘的。 ”

    可怜这西北大漠黄沙万里,荒草活得都勉强,该是多么刻意的随手,才能寻来这一小捧野花啊。

    青年捧着昂贵的护心甲,静静地看着舞姬哼着曲回到账中。相处的士兵从远处蹿出来,“哟,哪个仙子下凡来,把我们百夫长的魂都勾去了!哎喂!昨天受的伤都渗血了,怎么没反应?看到美人就不疼了啊?”

    “闭嘴,严肃点!那是……”

    我的心上人。

    他轻吐一口气,“……王将军请来的舞姬。”

    舞姬的确是被取悦了,在烟雨江南,什么百媚千红没见过,送花这种把戏老土得令人发笑。可这里是大漠,大概总是物以稀为贵,谁还能料到一向冷峻的人竟为你怀了一段柔肠,直叫这焉哒哒的野花也丑得特别,稀奇得可爱。

    她像是收藏了一份殊荣,骄傲地将战利品置于珠宝盒的最顶层。

    天公好似也为某人的欢悦所动,难得地聚起了阴云,酝酿起一场久违的雨。大帐里灯红酒绿,人影幢幢,硬生生用奢华在这片蛮荒上造出一场迷离幻象。舞姬理了理红裳,在觥筹交错中颇为自在。她浅吟低唱,眉目含情,只当这是另一个春风十里的扬州城。雨下起来,滴滴答答地打在帐上,煞是清脆好听。不知为何崩断了一根弦的琵琶被撤下,她和着天宫赐的乐,步伐灵动,风姿灼人。艳色像是源于天地,真叫人间不识愁苦。在阵阵刁钻的步法中,她竟还走了神,心想,得了这场大雨的滋润,这片可怜的黄沙之上,总该长几朵能看的花吧。

    雨同笙乐合奏着,一派清音袅袅。天公总该是偏心的,未舍得在珠琅玉脆中赋下一阵奔走的风,将歌声也捎给百十里开外的沙场听听。而黄沙之上,同样热闹得紧,锣鼓喧天,瘦马嘶鸣。赤血与尘土混得不辨颜色,尸海中又添入新的残肢断臂。氤氲天地间浑响着一场大戏,唯有凉雨寂静。

    一匹战马仓皇奔逃,属于它的兵中箭了。乌楞楞的羽棱扎进左膛,不知被什么格挡,未能一箭毙命,却也绞掉了半身血气。那兵如死尸一般,伏倒在马背,却仍咬牙举臂去牵缰绳。怎料竟无力维持平衡,一身轻甲也能拉扯着他从马背坠落,使那些旧伤再次崩开,整个人像是泥水中淋漓着鲜血的破布,肮脏且狰狞。

    雨势大了些,沙沙地替这场悲烈的戏拢上帷幕,又轻哼着低低的挽歌。姿态放的如此温婉,可那能在皮帐上奏出激越琵琶音的雨点,打在每具倒下的躯体上,都应是极痛的吧。风雨潇潇中,他半阖的眼里只容得下一朵白色小花。摇曳的身姿,温柔又赤诚,却逼得他无血可流的心,不自主地跳了跳。

     血水缓缓向前攀延,竟是想指染这朵无辜的花。

    士兵拼尽此生最后的气力,发狠护住那细嫩枝芽。也许不仅是舍不得让小花沾上血腥,更是痴心妄想着,能够予它———无风无雨的一世长宁。


     雨落着落着,莫名其妙就放了晴。舞姬放远目光,懒懒地眺望圆日。赤霞缓缓流动燃烧,灼得荒原也是一片温暖熏黄。

     总有人愿称残阳将尽刹那为逢魔时刻。大约是此时暮色最柔最软,又是极美极魅,牛鬼蛇神与芸芸众生,都值得在此刻的人间游荡,平等地享有这将尽未尽的天光。

     有风沙沙地吹过。

     舞姬似是察觉到什么,蓦然回首,只见一人浸在暖光当中,安静又执着的凝望,像是被夕阳壮景摄去魂魄。

    不是的。

    她勾唇笑了笑。

    是在看我啊。

    她款款走去:“怎么?今天不用夜禁,还是巡逻兵全给你买通了?”

    青年的面容在暮色中柔和的过分,一片真心也懒得再披上伪装。

    “没有,只是想来见你。”

    舞姬直视他,不予言语,不做回应。妖精收割过太多的真心,哪怕这份姗姗来迟,再特殊也不过是勾起她恶劣的玩性。

    青年叹了一口气,“别想太多,只是放心不下你而已。”他向前一步,像是索求一个拥抱,最终却还是停下动作。

    “回江南吧,战地危险。而我……已无法保护你。”

    圆日被地面吞吃,最后一丝光线也将收拢。青年的面容释然又温和,只是和暮色一道,在夜风中逐渐隐去。

    “别再随意送出戒指了啊,总有傻瓜……会当真的。”

    夜空垂下幕来,有枚玛瑙戒指“叮”地落在荒地碎石上,却依旧粲然如星子。

    舞姬独自立于旷野,被初升的银汉清晖泼湿。

    她缓缓蹲下,不知是惊恐还是茫然多一些。终于拾起那枚小小的星。

    戒指的每条镂纹都绣满的血污,冰冷又含满哀戚。

    可这样小小的一圈金属加矿物,大概真的是某人倾尽心思也无法割舍的一点执念吧。

 

   王将军请来的舞姬生了重病。本是水土不服这种小事,可总有流言悄悄兴起,“近几日的战役,王胖子在金人手里栽了个大跟头,却天天只晓得看女人跳舞,怕是有战士的冤魂缠上了这祸水,要索命嘞。”

   不知是担心病气传染到自己身上,还是流言席卷过于让人慌张,王将军急匆匆地将舞姬塞进南下运粮的马车里,一派痛改前非的模样。只是苦了运粮的军官,路程遥远颠簸,病弱的女子哪里撑得过去,到时候,所有晦气事还不是统统落到他头上?运粮军官望着车内发着低烧的女人,轻呸了一口唾沫。

  出乎意料,像是冥冥之中有谁庇护,舞姬在昏睡的间隙,望见窗外的风景渐渐由苍凉走向葱郁,身体也一点一点好转。

  她靠着窗棂,低垂的睫羽掩盖万千思绪,有些着魔地喃喃道:“蝼蚁慷慨去赴死……蛀虫苟且偷着生……”

  “当初北上是难得糊涂,如今归乡,倒是终于清醒。”


 行将就木的王朝,还在鼓吹自己的文明与繁华,但这艘外表堂皇的大船,早已无力远航。内舱朽得酥脆,一点外力便可破开和平稳定的假象,灌进战火的浊流,使之沉入历史的海底。但甲板之上,依旧盛开满天烟火,多少人醉倒在花荫下,空中飘荡的曲词都是这般逍遥:“应舞浮生若梦,该唱苦短今宵!”

    所以歌舞不休。

    舞姬冷冷看着。  她仍在舞蹈,就像漠北的黄沙从未吹进眼眸,就像从未背负惭愧与悲痛。她只是更加用力地燃烧自己,像是缓缓沉没的巨船上,一支祭奠盛世的火烛。

     能有什么改变呢?

     只有旁观一切的风会知道,所有爱恨都不会无由聚起,凭空消散。  

     就像秦淮河畔的某棵杨柳树下,曾深深埋葬着一束漠北的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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